当车流尾气模糊了四季轮回,我们终于在丘山田野间寻回呼吸的韵律。这组生活随笔如同褪色的线装书,记录着圣水寺的禅钟如何涤荡尘心,紫雨檐下怎样凝结时光琥珀,更有粗陶碗里盛着的日月晨昏。且随文字踏访青苔石阶,在每篇美文里重拾生命本味。

草木经脉里的归途

钢筋丛林吞噬晨昏线的年月里,我的视网膜烙满数字的疤。写字楼落地窗切割的天空,永远滞留在将雨未雨的铅灰里。直到列车冲出城市结界,猝然跌入四月的调色盘车窗倏然变成流动画廊,金黄的油菜花在田埂上翻涌热浪,青翠柏树如卫兵伫立阡陌,水田倒映的云絮在犁痕间自在游弋。

牛铃叮当摇醒沉睡的记忆。溪边浣衣妇人棒槌起落,惊起三两野鸭划开碧绸。老农的犁铧翻开黑土地,蚯蚓在湿润的土块间舒展腰身。田垄尽头的竹林沙沙翻动乐谱,风穿过竹节孔洞吹奏千年不变的清笛。蹲身拨开草丛,半枚生绿铜钱卧在泥土里,阳光穿过钱孔照亮前世旅人遗落的足印。

陶公的诗句在此刻有了温度:羁鸟恋旧林,池鱼思故渊。看罢农药喷雾在日光下幻化七彩虹霓,田垄尽头茅屋炊烟袅袅升起。忽然懂得那些出逃的执念,原是被琉璃灯影晃晕了眼睛。山林自会以松针为梳,理清都市浸染的乱发;用涧泉作墨,为苍白魂灵重绘草木经脉。

圣水寺的钟漏禅音

圣水寺山门前的百年古槐,枝干虬结如合十佛掌。石阶凹陷处积着昨夜的雨,倒映善男信女虔诚的眉峰。檀香萦绕的观音殿内,我凝视净瓶柳枝上凝结的水珠,忽想起某年疯魔岁月,曾把整部《妙法莲华经》抄在病历背面。

二十年前武都的极乐堂,老僧枯瘦的手指拂过经卷开裂的漆皮。烦恼如露亦如电,他将泛黄的《金刚经》按在我掌心,那时正贪恋红尘滚烫。如今疯病痊愈的躯体立在梵钟下,看铜磬里颤动的阳光融化成金汤。香炉升腾的烟篆书写空性真言:诊室刺目的白炽灯是药师佛的显化,药瓶碰撞的脆响何尝不是木鱼清音?

禅茶院的老桌已沁出木纹经脉。青瓷盏中沉浮的野山茶,恰似当年吞服的药丸上下翻腾。邻座扫尘僧的草鞋沾着新泥,扫帚划过青砖的沙沙声里,有比诵经更清澈的顿悟。当鸽群驮着晚钟飞越经幢,我终于读懂大殿柱联: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,那风原是心海自起的波澜。

紫雨檐下的时光琥珀

六月的骤雨突袭小城时,瓦当正酝酿新的编年史。雨脚砸在青黑屋脊溅起细白皇冠,顺着瓦沟奔涌成透明溪流。廊下紫竹帘卷起半幅水幕,隔开两个模糊的世界。

墙角紫伞自绽成孤寂的铃兰。伞骨垂落的水珠串成记忆珠链:去年此刻伞下并立的温度,如今凝作伞尖摇摇欲坠的寒光。雨幕深处传来断续歌谣:将离愁叠进行囊,尾音被雷鸣吞没刹那,青石板凹凼突然浮现你离去的倒影。

雨丝在窗玻璃写满草书,水痕蜿蜒如未寄出的信笺。案头半阕《虞美人》被水汽洇开墨迹:离歌且莫翻新阕,未干的词句在雨声中渐次融化。梳妆匣底褪色的蓝车票,目的地早已被时光漂白。拾起飘进窗台的广玉兰,湿透的花瓣里还蜷着半粒干枯花蕊原来最深的烙印,向来以最轻的方式存在。

烟火针脚缝缀的诗篇

霜降清晨的晒场正举行盛大仪典。篾席铺展成金箔,老妪扬谷的木掀挑起阳光的碎屑,秕谷与稗子在风筛里簌簌对谈。穿胶靴的孩童追逐脱粒机吐出的谷壳烟云,笑声撞得晾衣绳上的红椒串叮当作响。

修理铺前挂着的旧收音机突然唱起黄梅调,半导体管里流淌三十年前的月光。瘸腿老师傅推推老花镜,烙铁点焊的松香雾气中,断裂的声波重新串成珠链。西街菜市口,豆腐西施的木板车吱呀碾过晨露,瓷勺敲打木桶的梆梆声,是小镇永恒的心跳节拍。

拐角书屋的猫掌柜跃上稿纸,梅花爪印拓在未写完的段落旁。忽而理解晒酱的老妇她将七月烈日封进陶瓮的耐心,原是最深沉的创造哲学。当暮色浸透青石巷,谁家炝锅的葱香漫过矮墙,给归人的行囊别上热腾腾的勋章。原来绚烂本非人生必需课,油盐酱醋才是生命原生的韵脚。

丘山以青柏为笔点染归途,古寺借晨钟暮鼓淘洗尘心。紫雨浸润的离歌终在人间烟火里结晶成珠,当我们在晒谷场弯腰拾穗的时刻,恰是向生命最郑重地俯首称臣。